Lazarus.

※送给mika的雷卡 @Sapphire 

※灵感和梗全部来自西尾维新先生的《症男症女》.

※BUG非常多,可以的话,请尽量无视,略微长.







““那么,我这个录像所要说的重点到了。你听好了,这话我只说一遍。”

巨大纯白色房间里面,声音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耳边,流淌于他的生命河流中。墙壁上所放出的影像,紫色眼睛的少年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对着他微笑,微笑的时候嘴角边露出颗小虎牙,很尖,很白,像是肉食动物。影像中的少年拥有精致到张扬的容貌。他年龄还很小,和现在的他一样,特别是一双世间罕见的紫色眼睛,是一种纯粹的、可以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紫色,紫水晶的清澈,眼里神采飞扬,烨烨生光辉。楼顶的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巾,他深紫色偏向黑色的发丝随意纷飞,给他增添出放荡不羁的味道。他笑得漫不经心,眼皮耷拉着,且带着猫咪般怠惰的味道;这个情景是逆着光所拍摄的,而少年的身后是一轮即将升起的,像是融化的金子的太阳,他站在这轮光圈之间。少年的声音还很稚嫩,又充满着不容置喙的味道。

“如果——我说,我有办法,可以让死去的我复活。

“你要怎么做呢,卡米尔?”

–“个性缺失”。–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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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打小知道自己的异常。从有记忆,唯一的家人母亲对他说话,她说“卡米尔,对不起,你其实是个■■■”开始,他明白自己与世界的格格不入。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,人类的脸在他眼里,全部像是有张蓝灰色的布料,将其挡着。甚至各种招牌的字样也会如此,书籍,只要是有关某样事物的“特征”。都会被蓝灰色布料所遮盖。乃至人类的声音。人类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,有部分是自动消音,听不见重点,他眼前同样会出现那个人所说的话,像是字幕般,但是话里所有的重点——还是蓝灰色所覆盖——眼里出现字幕这种情况,他倒是在书里看过,与通感症很相似。但仅仅是相似。卡米尔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病症,他不愿意引人注目,不仅是天生喜好清净,又或者是令人尴尬的家庭背景,还是托这种病症所赐。拥有黯淡蓝灰色眼眸的他,永远是那般默默无闻,被所有人所遗忘在角落里面。

卡米尔眼里的世界是无光的蓝灰色。他自己眼睛的颜色。灰色中带着点蓝色。黑暗中夹杂的希望。没有希望的希望还不如绝望到底。像是大海般,窒息的感觉把他紧紧缠绕,越缩越近,使他呼吸不得。或许没有人想象无法分辨别人的世界,然而他眼中的世界是如此。他对世界充满了警惕心,他恐惧着,一个人在深夜中瑟瑟发抖,看不见人类的脸,不知道任何人的姓名,永远会主动避开人群。

他的躲避和冷漠,因为认不得任何人的行为,即便再这么掩饰,都是会有被发现的一天。他的躲避和无闻,让学校的人错认为是傲慢和蔑视,惹怒了班级上的不少男孩子。所有的矛盾终于在他八岁那年爆发,班上的男孩子们推揉着卡米尔,吵吵闹闹一窝蜂地将他推进小巷,咒骂他私生子的身份,暴打他,卡米尔紧靠在墙壁上,清秀消瘦的脸上没有透出一丝表情,那双蓝灰色的眼睛,在这片黑暗潮湿的小巷之间不知为何扎眼至极;他看向所有人的眼睛里面一片死寂,空洞无物,俨然死物。男孩子们恐惧起来,到了最后,怒火压住了恐惧。

卡米尔满眼都是晃动的蓝灰色,看得他想吐,他闭上了眼睛。

这种行为更加惹火了男孩子们,暴怒的他们拉住卡米尔的手,狠狠地砸他柔软的腹部,胃里一团疼痛和纠结,像是五脏六腑搅在了一起,他干呕了一声,猛然跪下大吐特吐——吐出来的东西竟然是布料,是和他眼睛颜色一模一样的蓝灰色的布料。

四周的孩子们尖叫着,逃离了,卡米尔跪在地上,心脏和全身上下火烧火燎,他剧烈地咳嗽着,因为缺氧双眼发黑,头脑发昏,最终昏了过去。

醒来的他在医院里面。眼前同样看不见脸的医生为他解说,“啊,真是伤脑筋啊。你的情况,也就是说:人类的脸和名字,一些固有名词和个人情报——在你看来,都类似于覆盖着灰蓝色的布料。是吧?嗯……你这种情况,其实是一种病症的开始。它是由大脑■■■■,眼球■■■■■…… ”

医生的话语开始覆盖起蓝灰色的布料,卡米尔侧过头,看向窗外,窗外刚好矗立一棵高大的树,树缝中可窥看见一片澄澈蓝色的天空,他再次看着反光的玻璃,反光的玻璃上呈现出他苍白憔悴的脸,这是他在世间可以看见的唯一一张脸。他瞥过喋喋不休的医生,可以说是有些失礼地打断,少年老成地开口:“那么怎么治疗?需要多久才能恢复?”他童声清脆,却透着成年人都没有的冷漠。

医生说:“这种病,目前来说,没有任何治疗方法。”

卡米尔初次微蹙眉, 疑惑地问,“难道我要这样,一直到长大吗。”

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,但是卡米尔明显感觉医生迟疑了,他沉默片刻,才艰难地开口:“不,你不会长大的。因为患了这种病的孩子。据我们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是——活不过十二岁。”

无所谓。


逃避了所有医生护士,和其他所谓“好心”的参观者的卡米尔这么想着。他溜到了房间里看见的棵大树上,骑了上去,他对于生生死死未曾有过多余的感觉,他患了这种病,即便真的能活过十二岁,终有一天也会自杀,他清楚自己是个私生子,从母亲的各种言行可以看出。活着只是给母亲增加麻烦。他躺在树上,微风吹拂着他,四周一片静谧,和谐祥和,不知不觉有点犯困,直到一声话语打破了这种静谧:

“诶,他们说的出现的新的患病者,是你吗?”

树下传来的一个少年的声音像是龙骨穿透空气,一把刺刀插入了卡米尔的心窝,他不曾想过有人发声音会具有如此的穿透力,甚至想要把他整个人硬生生撕裂成两半。树上的卡米尔陡然睁开双眼,坐直了身体,朝下望去。

树荫里的少年笑着仰视他。是人类的脸,多年来除了自己外唯一的一张脸。不知道为什么甚是相熟,是一个漂亮得可以让人失魂的少年,不比卡米尔大上太多,稚嫩的脸已经具有了迷倒万众少女的条件;剑眉星目,眼角上挑,睫毛又黑又密,五官深邃俊美,全身上下带着上位者的气质。他的眼睛是紫色的,在看见卡米尔的一瞬间眼里迅速地闪过几缕情绪;卡米尔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颜色,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打在他的心尖,不知是渡劫还是领悟,让他整个人浑身发抖,结果导致他撑着树干的手一滑,整个人朝着下方堕去。少年脸色一变,朝前跨了几步,所幸卡米尔爬得不高,身体又瘦又轻,少年才硬生生把从树下落下的卡米尔接住了。以公主抱的姿势。本来闭上眼睛等待疼痛的卡米尔发现疼痛不仅没有袭来,自己反而是落入了一片温暖中,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。

入眼的是片紫色。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俨然天神降临,抱住了将要堕落地狱的他,卡米尔睁大了眼睛。看着低头面带微笑的少年,他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去摸他的脸,手指颤抖着,结果半途中,怯生生地连忙缩了回来。这个小动物似的举动引来了少年的轻笑,他抱着卡米尔就地而坐,拉着卡米尔的手直接摸上了自己的脸颊。

卡米尔苍白的指尖颤抖着,接触到的是属于人的体温,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年,他那般美好,好看得简直在燃烧,没有蓝灰色的布料掩盖他完美的脸。

比他大一点的少年突然狂笑起来,笑得张狂而放肆,惊得卡米尔浑身一颤。少年直接撩开他过长的刘海,望入卡米尔那片蓝灰色的无人之境,脸上的表情亦如猫咪的餍足。

他欢快地说:“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。真是非常高兴见到你。 ”

“啊?”卡米尔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,没有办法做出正确的思考。他平常讨厌任何人的接触,现在却无端升了想永远待在这个少年的怀里的愿望。虽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,少年是他唯一可以看见脸的人。

“我的意思是,”少年看上去非常喜欢他,他放慢了语速, 一字一顿地为卡米尔解释,“我和你患有同样的病症。我所看见的人的脸,像是巨大的星星。”

这个看上去正常,甚至带着点狂妄的俊美少年如此说道,卡米尔呆滞的笑容很成功地取悦了他,他使劲揉乱了卡米尔的头发,笑的时候左边有颗小虎牙:“初次见面啊。卡米尔。”

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没有多少,很快有身穿黑衣类似保镖的人过来了,齐刷刷肩并肩地站在少年面前,鞠躬喊着“雷狮少爷!” 这种庄重的场合让喜欢清净的卡米尔不知所措,他躲在雷狮后面,悄悄偷看雷狮,一边心想,他叫雷狮呀。而雷狮原本对着他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,他的侧脸漂亮到了尖锐,语气不善,咄咄逼人,明明稚嫩漂亮的脸,显出种连成年人都不一定可以达到的刺骨轻蔑,好生教人心寒。最后他眼眸向下看了看,眯着眼睛,和领头人做出了某个结论,才站起身来。他扭过头,摸了摸坐在地上的卡米尔的头,黑发柔软的感觉令他有些爱不释手,但是他不得不走。虽然他是打从心底喜欢这个脆弱苍白的少年,卡米尔从树上望下来的时候眼里所迸发的光彩,璀璨夺目。雷狮的语气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苦涩:“那么,我走了,卡米尔。再见了。”

心底坍塌了什么东西。之前所暗地乞求的东西碎成了粉末。卡米尔他颤抖着声线,假装自己满不在乎地说:“那,您,雷狮先生,您,您还会来了吗?”

雷狮看着卡米尔抓住他衣角的手,他看着卡米尔,像是看着将要失去的东西,眼睛像是水晶,语气沉重地说:“我不会再来了。其实我本不相信你和我患有同样病症,只是抱着来看一看的心态——没有想到是真的。”

头顶乌云开始密布,黑云压城,压得人心惶惶。他面上给笼罩出片阴影,给卡米尔添了几分阴郁,他深吸一口气,平缓地说,“我们十二岁时都会死掉。对吧。”他这句话说得冷冰冰的,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,只是单纯地讲述一个事实,里面透露出的对死亡的蔑视连雷狮都忍不住挑眉,然而卡米尔面不改色冷静地继续说,“那么,为什么我们不能在自己所余下的为数不多的日子之前,在死去之前,一直互相陪伴对方呢? ”他的手在抖,他是对于死亡抱有轻蔑的态度,人总有一死,他活在这个世界亦不知有何乐趣,如真要十二岁早早离开人世间,他真心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陪伴着他,在死亡之前可以拥抱住他;他的心脏在尖叫,它说,你既然要来看我,又为何还要弃我于不顾。

雷狮的脸色奇怪起来,模样心虚。大风开始掀起,四处妖风阵阵,风贴着皮肤阴冷,只穿着单薄衬衫的卡米尔冷得紧绷起自己的身体,看着雷狮在他面前蹲下来,脸上是复杂和矛盾的神情,欲言又止,看得出在进行什么强烈的思想争斗, 他的手最终落在卡米尔的头上,轻叹一声:“我比你年长三岁,现已十一了。”

听了雷狮的话,卡米尔身体一颤,但是神色更加坚毅,拉着雷狮的衣角的指骨泛出丝苍白,他一双眸子亮如天边的寒星:“那么我更要待在你身边。”他平生性子单薄,不知为何会对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如此上心,只觉得一见他自己便欢喜得很,整颗心几乎又要随了他,不知这种情况是撞了几百年前的孽债,风流算不上,但前世总是有点缘分,但前世今生之事又哪有说得通,说得明的。

“你说真的?别后悔。”雷狮问他,眼底残留着些许看不清的名堂情绪。

卡米尔有些疑惑,自己为什么要后悔。恰好大雨滂沱直接灌下,看似暴雨,下得直叫个顺畅,耳边被隆隆声笼盖了。雷狮身边的那群人看样子想要打伞给雷狮,可雷狮头都没有回,手那么一举,壮汉立马低下脑袋,卑微到骨子里。雨打湿了两个人的衣物,顺着脸颊顺下,雷狮睫毛长且翘,他看着卡米尔,眨着眼睛,睫毛下的一颗水珠爬在他睫毛尖端,那呈得双天赐的紫眸叫个万物复苏也抵不过;美景全在他的眼睛里面,被水湿透了的雷狮只剩下紫色,黑色和白色三种颜色,美得人不忍直视,让卡米尔相形见绌。但是他眼睛移不开,他握住了雷狮的手,对方的手比他还温热一点,在现在这片大雨中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温度来源,说道:“我绝不后悔。”

雷狮那眼里 有什么东西化烟了,他面庞柔和了不知一星半点,他在大雨里面直勾勾地看着卡米尔,勾唇笑了,大有一笑万古青,一啼万苦愁的味道;看得卡米尔心惊胆战,这时才明了雷狮定要在他的生命之中兴风作浪,但他甘之如饴。他弯下腰来抱住了卡米尔,捂住他的一只耳边将他与嘈杂的世间分开,对着他的另一只耳朵轻轻说:“那么我是不会让你逃走的,接下来在死之前的日子里面,多多关照了,卡米尔。”

卡米尔的整颗心因那句“死之前的日子”颤抖个不停,他无端想到了生死相依, 如果真的能与这个人一起走到生命结束,他又还会要想要其他的什么呢。他缩在雷狮的怀里,胸膛紧贴着胸膛,触及到雷狮心脏跳动的旋律,好不欢快而充满活力;在这片滂沱大雨在,在到了这个世界上以来,他初次感到了悲哀:这么好的人,为什么非要得与我一样的这种破病呢。


两个落汤鸡坐着车离开了,雷狮给卡米尔办了转院手续,将卡米尔转到了自己那所贵到天价的医院;他看着雷狮一个个写零,寒毛直竖,而雷狮则空出一只手摸摸他湿漉漉的小脑袋,满不在乎地说这点钱对我而言九牛一毛,傲慢臭屁得很,可是脸好看,粉粉嫩嫩的,不管做出怎么样的表情都异样可爱。

从刚踏入医院,雷狮便一把攥着了卡米尔的手腕,眼里闪过几缕厌恶和烦躁,他轻声叮嘱卡米尔躲在他身后,不管谁来说话都不要搭理,还说,“那些人只知道我所患的罕见的病是看不见人类的脸的,不知道这种病其他更深层的内含”;卡米尔少与人肌肤接触,雷狮的一拽叫他又害羞又不好意思的,耳朵尖尖泛红,连忙点头表示明白,毕竟他本身不善交际。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寸寸难行,每走几步,都有人把他们拦下来,开场白无一不是“雷狮少爷,■■■■”,怎么看都是各种拍马屁的,雷狮沉着脸,无视所有人的话语,大步走着,身旁的人围绕着他们说个不停,但是丝毫不敢靠近他们。卡米尔眼里蓝灰色的布料不断出现,直到有人对他身后的卡米尔产生了兴趣,他们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难得的新案例,兴奋起来,其中一个人刚想要拍卡米尔的肩,还差一截,结果雷狮身后像是长了眼睛。他猛然转身,直接拍在两个人的手背上,力度之大,卡米尔看见那个人的手背一红。男人应该有点不悦,但是不管雷狮身份再高,一个才十一岁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敢这样对他,他面子上自然过不去。雷狮则只是站着抬头望向他,眼底片昏暗,像是只野兽般的危险性从他身上汹涌出来,竟然带着死亡气息,甚至是踏着无数尸骨走来的;杀气腾腾,让那个人双腿发软,居然跪下了下来。他的杀气只针对两个人男人,身后的卡米尔一无所知,睁着眼睛疑惑地盯着雷狮,水汪汪的,直接把戳中了雷狮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他拉着卡米尔朝着自己房间走去,一边说,不要管那群人了,烦死了。

雷狮的房间是蓝色为主、大海的蓝色、天空的蓝色,地上散落着不少乱七八糟的昂贵物品,看到上去主人对其的漠不关心,墙壁上贴有很多张海盗的海报,床是一个海盗船的模样。卡米尔不敢进去,他黑发上滴着水,光是站在门口,脚下都汇集成一个小水滩,唯恐自己会弄脏雷狮的房间,雷狮看上去根本没有发现他的迟疑,拉着他直接踩进厚厚的地毯里面,穿过个个障碍物,把卡米尔推进了浴室里面。

随手锁上门的雷狮满意地看着卡米尔僵硬的脸颊,他有些恶意地勾起嘴角,扬起下巴,双手抱胸,指尖有节奏地一打一打着手臂,命令道,“脱。”

最后绝对的力量压倒性的胜利,被雷狮脱了个精光的卡米尔脸涨得通红,一个跟斗就扎进了浴缸里面,溅起的水花四溅,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雷狮。

雷狮心一软,打趣卡米尔:“你躲什么啊,怎么,不能给我看?”

卡米尔又朝浴缸里面缩了一点,闷闷地说:不行。奶声奶气的,耳朵尖尖泛着点红晕。雷狮眼底浮起难得真的笑意。

他在浴缸边脱衣服, 卡米尔全身冲刷着温暖的水,舒服得眯起眼睛,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;眼角不小心瞟到了雷狮半裸的身体,眼睛瞪圆了。他看着雷狮跨进浴缸来,半透明的水面挡不住雷狮的身体,卡米尔惊恐地发现雷狮身上满身伤痕,接近是遍体鳞伤,刀痕,枪伤,烧伤,还有绳子勒出来的。他头皮麻了,忍不住想,这种伤口,雷狮先生他到底发生过什么。卡米尔面上表情不多,却叫眼睛出卖了,雷狮拿蓬头冲了头发,紫黑色的发丝湿哒哒地耷拉在脸边,乜眼看他,笑了:“想问什么就问吧。”

“那、那个,雷狮先生……”

“叫大哥。我没比你大多少。”雷狮眼睛一眯,像是猫科动物要发动攻击般。

卡米尔本来还想反驳说不合乎常理啊,但是雷狮的眼神看得他脖子发凉,才嗫嚅地喊了一句大哥。声音又甜又软,雷狮听得浑身舒畅。

卡米尔问:“大哥,你,你身上的伤……还疼吗?”

本来以为卡米尔会问,这些伤是怎么弄的,都暗搓搓准备好答案的雷狮发愣了下。只见卡米尔在偌大的浴缸里面朝他游过来,手悬空着,最后还是迟疑地落在了他那还残留伤疤的小臂上,很轻,像是怕再把他弄疼,看向他的眼睛里面满是毫无虚假可言的真诚和心疼;雷狮眼睛一亮,像是九重天的大门朝他所打开,光彩全部落在他的脸上。他柔声说,“都不疼了。全部结疤了。”他见小孩还是不放心的样子,勾唇一笑,虽然这个笑透着点冷冽,“托我那过于伟大、富有的父亲,还有我这个病所赐,我从小被暗杀的概率可高得数不清。不需要担心啊卡米尔,你看我,这么多的伤痕,不还是照样活得好好吗。”

当时卡米尔脑海闪过个念头:但是大哥你只能活到十二岁啊。原本能和雷狮一起生活的满腔热血,像是有盆突如其来的冰水浇在他头上,火焰尽数熄灭了。察觉到他心情不好,雷狮只是挤了一点洗头水在手上,把卡米尔拉到自己腿间,给他的黑发上打上泡沫,为他洗头,一边开始喋喋不休起来:“你大哥我都没有难过,你怎么颓废起来了。”他把卡米尔的脸扳过来,手上满是泡沫,在他的鼻尖上涂了点泡泡,揪揪他鼻尖,“来,给我笑一个。”他笑眯眯的,太具有感染力了,卡米尔垮着的嘴角不知不觉中提了起来。

雷狮心满意足,继续为他洗头。刚开始卡米尔还以为雷狮可能会弄疼他,毕竟一个那么有钱有势的少爷怎么可能为他人洗过发,不曾想雷狮的手法熟练,还很轻柔,手指柔软又有劲道,按摩得卡米尔几乎昏昏欲睡。他眼睛半睁着,眼前一片雾气,雷狮在他身后唱着歌,是首关于海盗的,不在调子上,胜在音色好听,阴郁深情,好像冬夜品尝加香料的温酒,令卡米尔昏昏沉沉。卡米尔缩在温水和雷狮的怀里,雷狮的手偶然会碰见他的后颈,那里他是不愿意有人碰的,却愿意雷狮碰。他不知道怎的,明明两个人才见面,现在都一起开始洗澡了,他只知道对方在他心底有个特殊地位,又谈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卡米尔最后困得眼睛睁不开,雷狮为他穿上白色睡衣,把他抱到床上;虽然有人提议可以很快为雷狮买回来一张新床,但是他见卡米尔没有提出分床睡,虽然自然而然悄悄不提这件事情。卡米尔缩成小小的一团,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雷狮的衣角,他的眼睛扑闪扑闪着,还是问出来了:“大哥,您不讨厌我吗?”

雷狮好似被逗笑了:“为什么讨厌你啊?你是个好孩子啊。我喜欢你啊,卡米尔。”

雷狮想到这孩子从见面开始沉默寡言的,和小大人一样,原来实际上还是这么孩子气啊。这话说的是卡米尔心坎里的话,他从小被几乎见过的所有人嫌弃,他们骂他是私生子,骂他是坏孩子。现在出现了这么一个雷狮,万众睹目金光闪闪,认认真真地和他说,我喜欢你啊,卡米尔。他起身把被子往卡米尔身上盖了盖,卡米尔又往他身边凑凑,直到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温度,整个人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。雷狮低头看着紧靠着他的卡米尔,孩子脸色苍白,多是营养不良,面容倒是清秀精致,睫毛长密翘,眼睛底下有着一圈黑眼圈;如果仔细一看,会发现他和雷狮的模样,有一点相似,想到什么的雷狮垂下眼帘遮住自己眼睛里翻涌的腥风血雨。

他躺了下来,把卡米尔紧紧地拥入怀中,闻见了他身上的洗头水的香气。

雷狮想,我带你回来,或许的确对不起你,但是我会不后悔。


第二天,雷狮早早地拉着他起了床,卡米尔没有睡够,他有些轻微的起床气,如果是平常早摔门缩进厕所里面了,不过面对雷狮,他又有点不好意思。不过起床气可不容易消,他嘟着嘴,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,黑发乱翘,站在洗漱台前,不动。样子太可爱了。神经亢奋的雷狮被致命一击,他开始亲自为卡米尔服务。刷牙刷到一半,卡米尔回神了,雷狮的俊脸近在咫尺,他发现卡米尔牙关闭上了,服务人还没有没有够爽的雷狮对着卡米尔张张嘴,“啊”了一声,牙齿洁白无瑕还整整齐齐,要多好看有多好看。弄得卡米尔不自在,他颤巍巍地推开雷狮,嘴里叼着牙刷,开始踮着脚在洗漱台前洗漱。

早餐由他们自己任意决定,菜单太多了,看得卡米尔眼花缭乱的,旁边的雷狮见他很纠结,问他:“喜欢甜食吗?”卡米尔以前家穷,没有怎么吃过甜食,但是雷狮这么问,那他就喜欢吧,他点点头,雷狮熟练地给他点了份奥利奥味的盒子蛋糕,自己点了份提拉米苏。蛋糕上了,卡米尔正要伸手 ,却见一只骨肉均匀的手端走蛋糕了,他对面的雷狮笑得坏坏的,用勺子舀了一勺蛋糕放在卡米尔嘴边,意示他张口。被完全当成小孩的卡米尔看着雷狮闪亮亮的眼睛,觉得对方想借此机会来满足自己作为哥哥的欲望。他偏头躲过雷狮伸过来的勺子,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那丝失望,卡米尔一咬牙,小孩子就小孩子吧。他一探脑袋,嗷呜一声,把蛋糕吞下。蛋糕刚入口,为了防止过于甜得发腻的奶油略带咸味,和松软的蛋糕巧克力粉末配合得恰到好处。他立刻看向雷狮,雷狮心领神会,又舀了一大口喂给卡米尔,顺带用大拇指擦去了卡米尔嘴边的一块奶油。

医院里面其实没有什么玩的,但是雷狮是什么人啊。他想要什么,想玩什么,头脑又聪明,他拉着卡米尔捉弄医生,捉弄护士。雷狮和卡米尔面前是一位卖弄风情的护士,她穿着领口过低的护士服,弯下腰假装和他们细声细语的说话。胸部露了一大半出来,她只知道雷狮所患的病会看不见脸,不知这种病是“个性缺失”。她见雷狮和卡米尔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的胸部,不由得暗爽,哪知雷狮一只手指着护士引以为傲的胸部,扭头和卡米尔说:“这里真是什么也看不见啊。”卡米尔乖巧的点点头,在他视野里面,那女人的胸部处是一大块的蓝灰色布料。

等到护士气呼呼地离开,雷狮沉思了片刻,神色凝重,问卡米尔:“那女人的身形和特征你记到了吗?”

卡米尔不明所以,但还是点点头。

“那就好,以后看见了她,立刻躲开,听见没有?”他见卡米尔一脸疑惑,补充道,“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什么护士,我以前绝对没有见过她,而且她曾经看见她偷偷摸过腰间,那动作像是个职业杀手——啊,我们先离开这里。”

雷狮拉着卡米尔来到另一条人较多的走廊里面,他不愿意将卡米尔拉入这种阴谋的风波,一边希望卡米尔能看清这邪恶的真相,一边担忧将他卷入其中的湍流会夺走他的生命——卡米尔还是个孩子,比起从死亡中逃出来的他更单纯的孩子,更接近自然,接近神秘的造物怀抱,尚为遭到谎言的腐蚀,尚未遭到自私自利之念的毒害。但是正因为这样,他觉得自己更应该教卡米尔一些必要的东西——先自如何识人开始。

“绝对不能不记人。”每当雷狮脸上失去笑容开始,他的眼睛都透着掠食者的味道,对着卡米尔的语气会加重些许,但可知并非故意,“虽然我们看不见脸,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和职业种种。但是,可以透过他们的细微的动作,还有你自己第六感和经验,你要判断这个人对你的态度,对你是否真心,对你的利弊。以此来判断能不能和这个人多多相处。”他把专心致志听得差点撞上前人的卡米尔拉过来,两个人的的肌肤相触,他神秘地把嗓音压低成针尖般穿透一切的耳语,“我们可以通过对方手指、裸露在外面的皮肤、发色、发型和体型等等来分辨人。而且最好——不要暴露自己能够分辨别人这件事情,多多保护自己总是好的。”

卡米尔按照雷狮的说法,暗地打量别人,目光还是常常不知不觉停留在别人脸上的布料上,一阵对世间之人的轻蔑自他的胸口处油然而生——这些人都毫无个性。他们都是一个样子,唯一与众不同的只有他,只有他,就像是世界上我只需要你。

雷狮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手掌,温暖干燥,好似可以这样安稳地过上一生一世,有一种陌生的病菌在他们的血液里循环,而他们全然未有察觉;雷狮回首,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撞,世界使用了打火石,它把日子的所有光芒全部汇集在了雷狮的眼眸中,让每一个时辰都闪耀着温暖明亮的光芒;卡米尔的视野中火光闪烁,窜动着,雷狮抿唇一笑, 世界芳华尽收于他眼底,便可如此直到亘古不变。


两个人的生活过得惬意而快活,直到雷狮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治疗。于是不得不和卡米尔分开了,当时雷狮买了好多的甜食,结果话刚出口,卡米尔欢快进食的动作骤然顿住。他看似淡漠地抬抬头瞟了一眼雷狮,咬着勺子,问,不得不吗?

雷狮第一次被人看得感到心虚和羞愧,他认命地点点头,不得不。

没有关系的,大哥。卡米尔耸耸肩,竟然反过去安慰雷狮,我们晚上还可以见的。

雷狮说,对啦,我和你说,医院里面有个特别大的图书馆,到时候你可以去那里——

于是卡米尔拿着雷狮给他的地址去到了图书馆,里面藏书之丰富,使他欢喜了几分。感兴趣的书太高了,八岁的卡米尔跳起来够了几次,没有碰到,还差得远远的,这个时候,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抽出了卡米尔所想要的那本书,拿给了他。卡米尔抱着书,因为雷狮的嘱咐多了好警惕心,他后退了好几步,看着眼前的男人——脸同样无法谈论,穿着医生的白大褂,手指干净没有戒指,未婚;从皮肤来看,年龄不大;头发是银色,没有染色,天生的,身高偏瘦——是没有见过的人。

男人看着充满了警惕心的卡米尔,应该是笑了,他说:“您不必这么警惕吧。不过您这个样子,和雷狮少爷倒是有几份相像。”

一听见雷狮的名字,卡米尔原本冰冷的态度是柔软了些许,但是为什么是“少爷”?

对方继续说:“虽然我们是正式第一次见面,但是我看过您很多次了,卡米尔少爷。我是■■■的鬼狐天冲。”

最后那四个字在卡米尔耳朵里如同响雷,他聚精会神,发现男人的脸还是挡着布料,他眼里的惊讶太浓,甚至还没有看得见隐藏便被自称是“鬼狐天冲”的男人看了过去,鬼狐天冲说:“你能听见我的名字对吧?不过说实话,以前雷狮少爷也告诉我,他能听见我的名字。哈,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情。”

“你是谁。”次次听见男人提出雷狮,卡米尔危险地眯起眼睛。

“你大哥雷狮少爷的主治医生。知道雷狮少爷真实的病情。现在他的治疗用不上我,我出来逛逛。”

他见卡米尔探手探脚的,应是有了跑路的想法,他是来看热闹,想要把事情搅得更大的鬼狐不禁煽风点火:“对啦,你不奇怪吗。为什么雷狮对你的态度那么好。他为什么帮你付钱治疗,甚至让你来和他一起睡觉,为什么把他带你走出那种恶劣的环境。你觉得,他对你这么好,仅仅只是因为,你们患有同一种病吗?”鬼狐滔滔不绝,不过令卡米尔最惊讶的的他的话语里没有一点个性,所以他才能全部听完,“又或者说,为什么就刚好你们两个人,会患有这种病症呢。你不好奇吗。不想知道真相吗。”

抱着书,乖巧地站在书柜前的卡米尔的眼睛像枪口般黑魆魆,亦如死掉的星球和枯掉的井;眼睛是压抑黯淡的蓝灰色,却充斥着砭骨的寒意和轻蔑。一个晃神,鬼狐竟然觉得这里站着的是雷狮,那个子弹击中了心脏,应该是必死无疑却还是活着的孩子,他茕茕孑立地站在那里,活像是血腥画鬼,千年万载消磨不掉;浑身是血,眼神凶恶得接近绝望。可是真真切切站在这里的是卡米尔。

“有什么想不想知道的,”卡米尔说道,漫不经心的,他笔直地朝鬼狐走过去,童声清脆,淡然得很,藏着的骨子里对世界的轻视,一边说道,“不也就是,雷狮真的是我的哥哥,我的父亲即是他的父亲,父亲抛弃了我和母亲。我是个私生子。这些我全部知道。”不过是私生子又如何?雷狮能把他所有深彻骨髓的罪恶和丑恶抱在怀里,并对他说他是好孩子,他喜欢他,他即是善,他扔掉了卡米尔的一切恶性,他爱着卡米尔的一切,那他又不何相信他?卡米尔走到了鬼狐的身边,轻轻地抬头乜了一眼他;只是一眼能叫万物化为那枯骨虚无,堪似把空间刺穿的刺刀,明明知道对方是看不见自己的眼睛的,然而鬼狐的背后还是因为这个孩子那么轻轻的一扫而湿透了。

“我连离他十二岁生日,只差了那半个月都知道。”他与鬼狐擦肩而过。

鬼狐目睹着卡米尔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才舒缓了口气,他笑着擦擦头上的汗,第一次发觉自己看走了眼。还以为只是个孤僻的小家猫,没有想到和雷狮是一个德行,同样乖张的怪物。果然是同一血脉吗。

夜晚降临,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床上,卡米尔感觉自己在雷狮清澈如水晶的眼眸之中越跌越深,直至失去理智;不能呼吸。他什么都知道,自己的身份、雷狮所剩下的寿命,他通过网络,通过推测,通过他人的各种态度来得知,他再一次感觉到恐惧,他自出生从未产生过的负面情绪全部用在了雷狮身上。他为雷狮抱不平:为什么您要得这种病?为什么您要遭受这种罪?两个人的呼吸交织,卡米尔的声音划破了即将结冰的空气:“大哥,你患上的这种病,真的十二岁会死掉吗?”

“是的。”沉默了片刻的雷狮还是开口,“不过你怎么关心我了呢。我不怕死的。”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,他把卡米尔的小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,“反正你会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,不是吗。”卡米尔把自己的脸埋在雷狮的怀里,听着雷狮的心脏,鲜活用力,心脏疼得揪在一起,小小声地嗯了一声。 

外面狂风大作,树木张牙舞爪,枝干因不能承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影子反射在窗户上,照进了房间里面,投射在床上,看上去几乎是要把两个人吞噬。雷狮已经进入了睡梦,发出平稳的呼吸声,而卡米尔睁开了双眼,有史以来毫无畏惧地注视着那鬼魅般的影子。他从小害怕黑暗,害怕黑暗里面的影子,曾幻想过会有怪物怒吼着来将他吃掉;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独自站在断桥上,然后雷狮在最后一刻出现了,他营救了他,斩杀了怪物——不是他年幼之际幻想的那种有血有肉的怪物,而是内在深入骨髓的绝望。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,透着微弱的光芒打量着睡着的雷狮,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,是刚相处了不到半个月,他便可为之付出生命的人。他想,或许我这样说,这种感情听起来是廉价了点吗,可是,不廉价啊。他真的对我好,他是真心真意的,这几天里面他给我的温暖是我这八年来,都未有感受过的。我能看见的只有他,他不会厌恶我的冷漠,他不会用着我听不见的声音辱骂我,他只会在我要坠到地面的时候把我接住。 

他用指尖去触碰雷狮的脸颊,小心翼翼,动作轻柔得几乎不能被人发现。

他轻轻地说,“大哥。” 声音轻盈而细碎,一朵蓟毛花无声地融进了寂静里,轻得没有一点重量。“大哥。大哥。”他不停地小声叫着,好像要把这整整八年来,叫出别人姓名的分量叫个够,这是他第一次手中结结实实地握住了一个人的姓名,这是他唯一愿意喊出的一个人的姓名,不是被令人作呕的蓝灰色布料所遮盖的名字。“雷狮。”他再次叫道,感受这两个字在他的唇边游走。光是听到这个名字被怀着倾慕之情地轻声念出,他血管里的血液就获得脱胎换骨的新生,他的血液变得更加鲜红明亮,因为这狂热鲜艳的色彩。卡米尔缩在雷狮的身边,他看着对方月光照耀着的白素的脸孔,忍不住有了一丝笑容。他是他唯一需要的人。他把自己的额头和雷狮抵在一起,悄悄牵起雷狮的手,和他十指相扣,带着罕见的笑意说:“您真好。晚安好梦。”

他闭上了眼睛。不知道的是,在他刚闭眼之时,本该睡着的雷狮睁开了眼眸,他眨眨酸涩的眼睛,额头处传来孩子的体温,安心地再次闭上眼睛。


这天雷狮治疗的时候,卡米尔没有去图书馆,他对那个叫鬼狐的人心底还是存有些许畏惧。他走过两边景象一模一样的走廊,惨白的墙壁,昏暗的灯光,这个时间段的这条走廊没有什么人,他不知不觉中走进来了。卡米尔站在中央,四周空无一人,打算离开之时,突然听见一扇半开的房间光线透露了少许,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,若是以前,他多半早悄悄离开。

但是他听见了雷狮的名字。

他心一沉,右眼皮开始跳了起来——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,使他有了不好的预感。像是罪孽从天而降。他轻手轻脚地凑到门前,里面大概有两三个人,轻声轻语地说着什么。

“雷狮他的弟弟,或许我们■■■■■。”

“■■■■■■,毕竟患了病,■■■■■,脾气■■■■■,雷狮他■■■■■。”

“■■■■■继承权,或许■■■■■,杀■■■■。”

“杀■■■■■,所以■■■■。”

“诶,小弟弟你在这里干什么啊?”

身后穿来的护士的声音打破了卡米尔的宁静,他听见房间里的人大惊失色,喊着“谁”打算追出来。他一咬牙,朝着自己的房间飞奔了过去,心乱如麻,他还记得雷狮曾经和他说过,常常会有人想要暗杀他,那么这次,这次也是吗?他躲在拐角里,压抑自己的呼吸声,总算是甩掉了那些人,卡米尔蹲了下来,他想,为什么呢,大哥他十二岁便会死,为什么你们这些人还是不愿意放过他。他的指甲陷进了自己的手掌,他像是没有感受到疼痛一般,只是下了个决心:我绝对不会,让任何人伤害到他。

他回到房间,雷狮已经回来了。他在看书,见卡米尔回来了,对着他勾勾手指,让卡米尔坐到自己身边去。他把卡米尔沾了汗水的黑发捋到耳边,打趣道怎么热成这样。他一只手顺势拿过身旁的饮料递给卡米尔,一边自己拿起一杯,将要喝下,世界的一切在卡米尔眼里变成了慢镜头;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人的话语,“杀杀杀杀”这个字占据了他的大脑,电光石火间,有阵危机感爬上了卡米尔的脊背,他猛然伸手,把雷狮嘴唇已经挨到了的杯子打飞,液体四溅,落满了两个人的脚。

雷狮有点惊讶,卡米尔拉着他的手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大哥,那可能有毒。我,我听见有人想要杀你。”

雷狮了然,但他毫无畏惧,反手揉揉卡米尔的脑袋,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,紧张地问道:“ 那些人有没有发现你?”

卡米尔摇摇头,诚实地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
是吗。雷狮张张嘴,突然他一把推开了卡米尔,力度之大,弄得卡米尔一个踉跄,差点绊倒。“大哥!”

他看见雷狮弓起腰,开始剧烈地开始吐了起来,但是所吐的东西与常人不同,雷狮脸色惨白,他尝试捂着嘴巴,但是还是有东西从他的指缝掉出来,是一颗颗偌大的星星,金闪闪的金灿灿的,比那天上的星子还要亮上几份,犹如雷狮的眸子般耀眼夺目;那颗零零碎碎或大或小的星星在地上翻滚着,掉在卡米尔的脚边,卡米尔惊恐万状,不知所措,他向前迈出一步,雷狮直挺挺地倒在了他的怀里。


“第二次见面了呢,卡米尔少爷。初次见面时的无理请您见谅。”

“啊,没有什么关系的。这是每日常常会发生的事情。雷狮少爷呕吐的时候一般都会躲着您。不过这次吐了好多啊。

“他最近可能要做一个全身的大检查——可能有五天时间不会回来的,这五天您自己好好安排吧。

“毕竟他的时间也不多了。”


听完鬼狐的话,卡米尔坐在椅子上面,是显而易见的情绪低落。他手握得过于用力,导致掌心东西的尖端刺入他的血肉里,弄得他满手鲜血。他张开掌心,手中躺着的是一颗雷狮吐出来的一颗星星。尖端过于锐利,手感冰冷坚硬,不知道是怎么被吐出来的。鬼狐的话是剃刀,剃刀的边缘无比锋利,欲通过者无不艰辛;皮肤裹着血肉,血肉包围着白惨惨的骨头,骨头又守护着唯一的、还在跳动的心脏。活生生划开他的血肉,刺入他的心脏,他的心脏变成了一个柔软的、受损的脏器,像是淤青的桃子。

“大哥……”他轻声哽咽着,在走廊的长椅上紧握那颗星星,毫不顾忌血液顺着他白皙的小臂流下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
这五天,他尝试要为雷狮准备一个惊喜。他想来想去——决定亲自为雷狮准备一个海盗船模型。开始了夜以继日动作,几乎睡觉都要免去,他坐在房间里面,才发现这个房间居然这么大,和雷狮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发现。真是奇怪。明明八年以来,那么长的孤独的时间,甚至一个人在黑夜里面因为恐惧暗黑咬着被子发着抖,他一个人还是坚强地熬了过去;不像现在,明明距离不见雷狮只过了三天,卡米尔所有的细胞无一不在呐喊尖叫,撕心裂肺地吼着,脑浆沸腾着,吼着渴望见雷狮,心脏的酸涩让他忍不住反手揪住自己的衣领。它要裂开了。雷狮的痕迹像是烙印在了他的肋骨上,亦如荣耀般的伤痕,消除不掉,掩盖不掉。他对着空中虚虚一握,什么都握不住,时间是沙子,一颗颗自他手缝中流了出去。

只因他一心思扑在给雷狮的船模上,给五天时光堪堪流过;第五天的晚上雷狮将要回来了,他胆战心惊地站在房间里面,捧着船模,兴奋又紧张地等着雷狮的到来。当门缝后出现了那熟悉的脸和紫眼睛,卡米尔心脏咚咚咚直跳,他双手捧着船模,做得不算精致,但是看得出是花费了心血。苍白的双颊因为激动泛起惊艳的红晕,所以卡米尔错过了雷狮进入房间,看见他时眼里闪过的一丝不可置信;快得叫人抓不住,琢磨不透。

“大哥,”卡米尔跑上去,举起那个海盗船船模,“恭喜你这轮治疗完成了,这是个不成敬意的欢迎礼物!”

雷狮接过卡米尔的海盗船,他轻轻地附上船杆顶端上的那颗星星;卡米尔注意到他的指尖在颤抖,这令他无端想到了他们第一次的见面,他拉着雷狮的衣角,渴望与他一起生活到死,或许同样是这种心情。把自己的心脏和对方的血骨一齐混合融化,直到分辨不出你我。他们身后的门缝半开着,全部是偷窥着的医生们,雷狮弯下腰抱了抱卡米尔,吻了下他的耳朵,低声说谢谢你。不管害羞得身体僵硬的卡米尔,朝后望了一下,目光和那些医生相撞,雷狮笑了,但是不是平常那种带着轻蔑骨刺的傲视,而是一种小孩子收到喜欢礼物时真心的笑容;这个笑容瞬间使他苍白的脸颊充满了生气,不过话语还是出人意料地尖锐:“你们这群鶸要看到什么时候,还不快滚。 ”

医生们一窝蜂地全部散开,一个女医生小声说,本以为他看见卡米尔为他准备的东西,会很开心呢。

一旁的鬼狐听闻,笑着答曰,但是带着潜藏的残忍:“不,这反而是他开心到极点的表现,但是,他下周就要死了,这种现在才到来的幸福也只是空欢喜罢了。 ”

卡米尔拉着雷狮不愿意松开了,他感觉今天的雷狮怪怪的,但是又察觉不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
“大哥,你肚子现在饿了吗?”卡米尔轻轻揉了一下雷狮的肚子,问。

“不啦,那个时候的毒药你大哥没有吃进去。不疼了。”

“……这么说,那杯饮料里面果然有毒吗?”

“啊,都这个点了,卡米尔你饿不饿?”

“……”

卡米尔沉默地看着雷狮,对方答非所问的方式,好像暗示着什么,卡米尔的双眼像是枪口般陌生黑暗,里面诉说的都是亡灵的窃窃私语。他点点头。目光追随着雷狮身影的身影消失了,他果然觉得雷狮身上发生了点什么,但是看来,雷狮不愿意告诉他,不过既然雷狮不说,那么他不问,他对雷狮抱有这囊括万象的信任,雷狮怎么做都有他的道理;他想做的只是相信他。 

他们两个人看景色,窗外的一棵树的树叶开始落下,它成了美丽的孔雀和不死鸟,只要轻轻地抖动,扑闪柔软的翅膀,它们身上那美妙、轻如薄纸、不再需要的干枯羽毛便会纷纷落下,如死去的蝴蝶。天空浩森而空寂,但见三片卷云和几只黑鸟翱翔,有些光芒红得发紫,像是演员退下后血迹斑斑的莎翁剧场;天空它又快速拖下衣装,穿上淡红色的斗篷,上面散发着一缕缕暗红色的光,一两个瞬间过后,胴体被刺伤,染上几块刺眼的血迹,而黑色裙裾正在黑天鹅绒皱褶下聚拢,它不是越来越高,而是越来越深,越来越深,像死亡山谷在苍穹中绽开,花朵柔软的边缘擦过宇宙,仿佛它不在头顶,你也没有躺在地上,恰恰相反,整个苍穹都是深渊,它流动起来,正在把一切吞没,猛然下降,像是一块石子掉进了丝绒深处。

“还有四天。”雷狮说。

卡米尔呼吸一屏,他垂下头,竟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。

“其实这不算什么。”清楚自己不久于人间的雷狮轻松说道。

不算什么?那么,天空不算什么,病症不算什么,你的身体不算什么,我的生命不算什么,我们之间相处的幸福也不算什么……

雷狮摇摇头:“在我的生命里面,死亡并不是重要的事情。我死掉,我的死去对于死去的我有什么影响,又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巨大差别?这些都无所谓,反正我已经不会在这里了。”

“我会在。”卡米尔说道。

他的话过于尖锐,大吃一惊的雷狮看了一眼卡米尔,快如惊鸿一瞥,一切匆匆而逝,深邃而悠远,他低吟了片刻后回复:“这才是残忍之处。如果我能以死为生,为了你,我是愿意的。”卡米咀嚼着雷狮此时的话像是咀嚼着沙粒,粗糙坚硬的沙粒恶狠狠地擦拭他脆弱柔软的肌肤;等到雷狮的话余味殆尽了,他的皮肤才会开始流血,流下伤疤和洗不掉的血迹。这个时候,雷狮轻而易举抱起来卡米尔,把他抱上了床,把被子铺平,和卡米尔一块躺了下来。

他耐心等待着,直到卡米尔陷入梦境,才凑近他,吻了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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–嗯?您看不见了?

–或许是病情加重,但是这个现在还无法确定,谁让您是第一个病例啊。很严肃啊这种情况,难过您会这么紧张地在这个时间点来找我啊。

–对啊,您很紧张。您自己没有发现吗,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您这般接近惊慌失措的样子,倒也真是开了眼界……啊,好好好,我不说了,我闭嘴。

–您又觉得可能是什么导致的呢……诶,等等,等等您怎么跑了,我还没有说完呢……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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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米尔迷迷糊糊在半夜醒来了,身边空无一人,虽说还留着点点热气,看样子雷狮刚走不久,窗外月色朣朦,身边跟了个忠心耿耿的流浪者,光芒微弱几乎瞅不见,月亮的灯缠绵柔软,墙壁油漆脱落,是褪色的、冲淡的紫色,还有些不可察觉的粉红色,像是水池上的鱼血。大哥去上厕所了吗?还是什么?卡米尔睡意全无,他扳着指头数数,离雷狮的生日算上今天,只有三天了。三天。他想,还是觉得不可思议,大哥身体看上去那么好,十二岁真的会死掉吗?

黑暗的角落中突然传出来一声积木的坍塌声,卡米尔一惊,猛然坐起,他虚起眼睛看,那边尽是黑暗什么都没有的样子。第六感开始叫嚣,大声地喊着,危险危险。察觉到不妙的卡米尔脚刚落床,瞬间被一个人从侧面打了一拳,成年人的力度让他瘦弱的身体立刻飞出来几米;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。他的牙齿磕破了嘴唇,头脑里面撞击昏昏沉沉的,脸颊疼得不行,又胀又酸,肯定是肿了,他咳出一口血;挣扎着,想要爬起来,结果另一个人站在他的身上,放下了绳索,直接勒紧了他的脖子,他发出咔咔的无意识的声音,缩紧的绳索几乎陷入了肉里,对方完全没有因为卡米尔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。疼痛和窒息勒得卡米尔连声音都发不出,他的手指扣着绳索,扯不开,反而是在挣扎中弄断了自己的手指甲,鲜血淋漓,十指连心的疼痛叫他眼角流出生理泪水。明明已经是危机生死关头,他的心底想着的还是雷狮——还好大哥现在不在这里,说不定他们是把我当成大哥了。他刚这样想的时候,那个打了他一拳的男人走到了他面前,卡米尔双眼模糊,看不见任何东西了,世间的一切离他远去,听见了一声刀出鞘清脆的咔咔声音——接着的是他露出来的脆弱咽喉处,一凉,他无神地张大了蓝灰色的眼睛,眼前之人的面容掩盖着蓝灰色的布料。鲜血从他的咽喉处喷射性地射了出来。他倒了下去。睁着已然看不见世界的眼睛倒在了血泊里。 

卡米尔做梦了。他自天空堕落,一直落一直落,天空是紫色的,他堕落在一片紫色里,好似没有尽头。

他惊醒了,出了一身冷汗,他慌慌张张地去摸脖子,去看自己的指甲,那里干干净净的,没有伤痕,没有血迹。只是做了一个梦吗。卡米尔心脏还在咚咚直跳,灰色、寂寞、孤单将他淹没,直到现在还是未逃出那梦境。感觉太真实了,对雷狮的思念和对被杀的恐惧让他窒息。卡米尔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,猛然一个人在旁边拍拍卡米尔的肩膀,熟悉的味道让卡米尔安心了不少,他抬起头去看雷狮,身体僵硬了。

雷狮的脸同样有着一块蓝灰色的布。

灭顶之灾降临。不知道为什么,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,打破了卡米尔希望的颜色,是他看了八年的,是他最熟悉的颜色,现在看来让他反胃,让他恐惧得胃都要破裂了。被人开肠破肚这种疼痛都比不上他此时此刻的千分之一。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看得见的人也没有了。

他浑身无意识地颤抖,雷狮发现了,他问:“卡米尔,你做噩梦了吗,要不要我■■■■■■。”他的话语出现在卡米尔的眼前,有着蓝灰色的布料。

我连大哥都看不见了?

这种想法像是着了魔般地疯狂涌上了卡米尔的心头,它们是怪物,有着尖锐的牙齿,撕裂了卡米尔的全身;他紧紧地抓紧了雷狮的衣服,心中满是失去了唯一依靠的恐惧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为什么为什么。大哥,为什么我看不见你了呢。他无助惶恐, 一无所有,世界的关节在颤抖碎裂,发出悲鸣声,危险地朝前倾着,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,他从咽喉中发出无意识的的惨叫,开始颠三倒四地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梦呓,对自己所失去的挚爱发出悲叹。雷狮好像还在说什么,卡米尔一概听不见,于是雷狮同样沉默起来,他把卡米尔拥入了自己的怀中,抱得很紧,勒得卡米尔发疼,呼吸不畅,但是这个拥抱是的的确确存在的,他用这个拥抱来证明自己和雷狮的存在,雷狮用双臂抱住了他的恐惧和悲愁,试图把它扑灭让它窒息。直到接触到那片温暖,卡米尔的颤抖逐步减缓犹如音乐高潮的末尾,不再惊慌,他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——一个接近歇斯底里,恐惧着世间的一切,他双眼为黑雾笼罩,连唯一的光芒都永无法再见;另一个冷静了下来,借着他的眼睛用着旁观者的眼神观察世界,他的大哥还在他的身边,他没有变,他的温暖、他的气味、他对他的真心都没有变,即便是看不见了,那又怎么样?他还在他身边,只要他还在就好了。只要他在,他便无所畏惧。

他泪落成雨,弄湿了雷狮和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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–您可总算是冷静下来了。看来那个孩子真的是您的逆鳞啊。我也不需要再派人去杀掉那些人了吧,我现在只是觉得那些人可怜,竟然敢惹怒了您呢……我相信您所说的要把他们碎尸万段,不是玩笑啊。

–我倒不是很惊讶。身为长子的您,在杀手界里面可是那般有名。“不死者”。他们如此称呼您。毕竟从小,不断派出的杀手,这么杀也杀不死您呢。我和您第一次见面也是,您站在我的面前要和我握手,暗杀者的子弹穿透了您的心脏。您的身形不晃,只是借此机会得知了杀手的位置,右手一举,还了他一颗子弹,一枪爆头。然后才迟疑地握住了我的手,您的血液流满了我的脚下,您看我的眼神是满满的不屑和警惕。您那时,应该是八岁吧?和他现在的年龄一样。既然杀不死您,那么便杀杀您最亲爱的弟弟,怀着这种想法的人,应该很多不是吗?这种死,必须是凤凰涅槃式的。

–……对不起。这次是我推断的错误,没有能好好地保护您最亲爱的弟弟。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低级错误了。好的,我保证,我发誓。所以,可以请把抵在我脑袋的枪拿下来了吗?

–放心。我们把一切后续全部都整理处理好了,他不会发现,就算发现,也不会想明白,或许只会以为是个梦境。话说回来,我想您大可不必如此激动啊。毕竟你们所患的病,虽然的确是“十二岁时必定死去”,但是它同样还有另一个定理,不是吗——“十二岁之前绝对不会死去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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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米尔觉得不可思议。即便他几乎听不见雷狮说什么,但是他还是可以做出平常的反应;雷狮走在他的面前,背影顶天立地的,从背后看,他完全是正常的。两个人一起走在走廊上,没有一丝声响, 身边一声不吭地走过源源不断的人,所有人一模一样,蓝灰色的布料。突然,卡米尔看见雷狮瞬间转过头来,把他扑倒,几声震耳欲聋的几声枪击声过后,卡米尔身边的地板上多好几个黑漆漆的枪口,如果不被雷狮扑倒的话,或许那颗子弹直接击中他的头部。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卡米尔发懵,他听见雷狮骂了句脏话。“这群家伙果然还是耐不住了。”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,话里的寒意杀气劈天盖地。渗入故事的阴谋和肮脏从叙事的框架走了出来,来到卡米尔的面前,活生生地、饥饿难耐地寻找牺牲品。雷狮把他直接抱了起来,这一抱起来,卡米尔发现走廊上很明显地分成了两个厮杀的队伍,面对的人的目标很明确是雷狮和他;走廊一片狼藉,药瓶到处打翻,而那些原本在这个医院里面工作的护士,没有一个不是专业杀手。雷狮在枪林弹雨中弯着腰护他周全,甚至还有空在空闲的时候举起枪,一发子弹爆别人的头,两只手都闲不下来,只好低下头,对卡米尔用着温柔到令人落泪的声线,卡米尔,闭上眼睛,不要看。

他们身边有人被对面之人所杀,鲜血溅满了卡米尔的脸颊,他睁大了眼睛,鼻尖的血腥味弥漫;甚至有些血液流进了他的眼睛。雷狮低声咂舌,他起身,抱着卡米尔往枪战的反尽头跑去,尽管卡米尔再怎么成熟,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,他不断无助地抹掉自己脸上的血液,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让他反胃,他的耳朵因为耳边的震耳欲聋的枪击声发疼;他心底对这种情况闪过了好几种推测,但是最后还是决定一言不发,决心克制好自己,不在这种情况下让大哥分心。紧跟上来的一个人的子弹击中了雷狮的腿,他发出一声闷响,绊倒了,怀中的卡米尔和枪支纷纷飞了出来。尾椎骨落地的卡米尔强忍住痛意,他看见大哥趴在不远处,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;他的背后一片熊熊烈火,有个男人站在雷狮的身后,枪支抵住了雷狮的后脑勺。

你胆敢。 卡米尔的生命变成了慢镜头,他觉得自己现在冷静得非凡,并不是故意保持的冷静,而是从骨子里面的对此人的鄙夷,犹如岩浆可将那人尸骨无存吞噬殆尽,另外的还有种粉碎一切都怒火:你竟然,敢伤我的大哥——区区鼠辈竟胆敢伤我大哥。这种愤怒的情感是他这八年来第一次所感受到的情绪,他动作敏捷轻快,自然地拿起了手边雷狮掉落的枪支,举起来,对准那个人的头颅,手臂丝毫不动,动作之间没有停顿;直接开了枪。子弹穿过对方的头颅,一时间红色脓黄色的半固体飞于空中;那一瞬间,卡米尔惊愕地看着对方,不是因为杀死了对方,是因为死去的敌人的脸突然可以看见了,蓝灰色的布料消失了。於此刻,雷狮跌跌撞撞地拉住他继续狂奔,卡米尔在逃亡中想去看雷狮的脸,但还是怎么也看不见,他心底安静下来——不管怎么样,雷狮都会在自己的身边。我不害怕。

雷狮领着他到了一个房间,先将卡米尔推了进去,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,关上了门。里面全部是监控,中央的椅子坐着一个男人,是鬼狐,他拿着枪对准进来的人,直到看见是雷狮,才放下。笑了:“雷狮少爷您来了。”

雷狮把惊魂未定的卡米尔安置好,冷漠地瞥他一眼:“看好卡米尔,我还必须出去一趟。”他见卡米尔一脸担忧,语气缓和安慰他,“别怕卡米尔,我■■■■■■。”剩下的话语听不见了。要说卡米尔的内心,他是绝对死活不肯放雷狮出去的,他不愿意雷狮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, 但是,他更愿意相信雷狮。他直勾勾地看着雷狮:“您会回来吗?”

雷狮一愣,应该是笑了:“当然。我会的。”

“那么请去吧。”卡米尔点点头,“万事小心。”

等到雷狮离开后,卡米尔陷入了沉思。他并不对自己杀了人感到惊慌,因为他是为了大哥,大哥就是他的法律。不过他所在意的是为什么那个人一死,脸便可以看见了——或许是因为死去的人已经不需要“个性”了吧?这样或许可以解释得通,但是——

他看向鬼狐,虽然看不见鬼狐的脸,可是他的皮肤上残留着鬼狐火辣辣的视线的感觉,他直白地说:“我看不见大哥了。”

这句话好像有点惊动了鬼狐,但是他并未有多吃惊,只是说:“哦,是吗,你……看不见了吗。”他奇怪的停顿引起了卡米尔的疑心,但是很快鬼狐抛出了下一个问题,“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?”

“今天。我一觉醒来之后。”卡米尔诚实地回答,急急忙忙加了一句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“这个问题你问我,我也解释不出来啊。”鬼狐耸耸肩,“我也不是无所不知呀。”

我看不见大哥。这种情况或许会一直持续——也就是说。卡米尔想到了一个事情,这件事情几乎让他毛骨悚然。

“那么,如果这种症状一直持续下去——我岂不是,只有在大哥死去之时,才可能重新看见他的脸?”

鬼狐的语气突然温和了下来,带着点故意安慰的意思:“卡米尔少爷,虽然这么说,对你而言太过于残忍了,但是不出意外的话——雷狮一死后,他的遗体会立刻被送走,直到下葬,不会再给任何人看。所以,或许你可能在他死之后都见不到他。”

回来的雷狮虽然遍布血迹,但是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。卡米尔在浴室里面为他清理伤口,除了腿部,没有其他的大碍都。离雷狮的生日只有两天了,两天,而且他将会在生日当天,在明天死去。假的吧。卡米尔无时无刻都在怀疑这种病的真实性,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。他素日是个无欲无求,甚至是个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和感情波动的人,但是直到遇见了雷狮,他所有的感情全部和雷狮挂上了边。喜雷狮对他的真心,怒那群人想要伤害雷狮,哀雷狮将会离开他,他恨这种病会夺取雷狮的生命。他迟疑地开口,讲述起自己的雷狮初次见面的事情,因为他听不见雷狮的话语,他害怕雷狮说话后,他不知所云的的回答一会让雷狮发觉他的异常,二是不愿意雷狮所说的话,自己却听不见。所以只能由他来说。以前从来都是雷狮说,他听,这次反而是反过来了,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这等的口才,雷狮安静地听着,耳朵落着一缕碎发。讲着事情的卡米尔,脑海一卡,再次回过神来,第一个念头竟然是:大哥长什么样子来着?他努力试着回想,但是记忆中雷狮所有的脸有一块蓝灰色的布遮住;他连雷狮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都无从回忆了。

早过了该睡觉的时间,但是卡米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睡去。明天便是雷狮十二岁的生日了。

他侧头靠在雷狮身上,他闭上眼,挡住盛装着与毁灭相近的绝望:“大哥,我提前说一句,生日快乐。”

雷狮轻叹一声,略显沙哑和疲惫。令卡米尔惊讶的是,这一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,丝毫没有被消除掉,雷狮说,“我们走了很远,你的情谊很珍贵。生命非常艰难,但有时候也很美。万物都有终结之时,不要害怕,卡米尔。”

不要害怕。卡米尔咀嚼着雷狮的话语,他又怎么能不怕,因为有了雷狮的出现,他才不需要再像是漂浮在黑暗中的冰块,易碎、易融、而且冰冷,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鲁莽地撞击着一切物体的边缘,沉浸在半死不活的多边体的幻梦中。

雷狮吻了他的额头,这是卡米尔所醒着时,所得到的雷狮的第一个吻。雷狮想:每个人都朝着死亡奔去,毫无例外,无人可以永垂不朽,无人可以遗臭万年;大家都会是沉寂回土壤,譬如一百年后的今天,我离开已久,你同样消逝于世界,不会有人还能记得我的相貌,回忆起你的声音。人生的终点站是死亡,每一个人都会到达的。真的无需害怕。他的声音特别特别轻,像是被七个氢气球吊起来了似的,一下子会飞走了不见:

“你才是最好的,卡米尔。愿你做个美梦。”


卡米尔还是做梦,紫色的天空,他一直落一直落,直到这个时候他有了个想法:下面有个人在等他。

他醒了,躺在床上紧闭双眼,梦境沉重地停滞在他眼皮上,不愿离去。卡米尔尝试着动了动,手触碰到雷狮柔软冰冷的肌肤。

“大哥……?”他尝试着问话,那边静谧无声。卡米尔大脑一片浆糊,他伸手放在雷狮的左胸上。那里沉寂着,无声无息,没有活力,打破了他一切妄想。这个时候他才敢睁开眼睛,雷狮他五官深刻,眉如墨画,目若紫堇,唯独眼眸柔和,平生万种情思,悉堆眼角;又因年纪尚小,带着令人心动的稚嫩,他歪着脑袋,眼睫毛略显颤巍巍的,透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使他多了几分异样的憔悴,嘴角边貌似带着丝有意无意的笑容。卡米尔看得清楚,雷狮所有的样貌和回忆涌入了他的脑海,把灰暗的记忆再次点亮,记忆大海汹涌澎湃起来,击起千层雪;他感到自己所有的眼泪在咽喉里冻住,成了一块垒,渐渐扩大扩大,他觉得,这咽喉中的块垒不赶紧融化,变回眼泪,他会死掉的。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性,当雷狮真的于自己面前一觉永眠,他以为他会崩溃,会沦陷于歇斯底里地痛苦,可实际上,他连泪都流不出来,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梦境般虚假的痛苦,像是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。世界都在摇晃,在和他开玩笑。

这便是死亡吗?他亲吻了雷狮紧闭的眼皮,他的脸颊,最后吻了他的唇。雷狮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,只是眼皮冰冷,嘴唇苍白。

在他刚离开雷狮的唇,门开了。白色大褂的医生们鱼贯而入,一个护士装作安慰卡米尔,实际上是挡住他的视线,不让他看见医生带走了雷狮。卡米尔垂下眼帘,看着手中护士给的糖果,他倾斜了手掌,任由糖果落地。

在孩子们中间,悲伤怕见光,并且躲避人们的目光,因此,这最后探视应该是秘密的,没有证明的。卡米尔看着那些人把雷狮推进了一个房间,他在拐角处站着,等待着,他从未如此安静,像是灵魂离体,头脑中唯一的画面是面带微笑的雷狮。他不知道等了多久,直到双腿站得发软发疼,那些人才从房间里面出来,独留下雷狮。趁着那些人离开,他立刻跑到了门口,想要再见一次雷狮,最后一次,他在心底哀求道。真的是最后一次。他想要溜进去;但是门锁上了,钥匙被拿走了。心灰意冷的卡米尔并不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,因为他没有看见他此生唯一爱的人为科学所糟蹋的部分,而完整地保留了他的像大理石或冰或蝴蝶标本那平静、安详如破裂的艺术品的形象。

然后来的是葬礼,是极度可笑的痛苦。

只不过卡米尔只是抱着当时送给雷狮的船模,看都不看来者,直接问:“人多吗。”

鬼狐对他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,还是回答:“多。毕竟他的身份和病症的原因,所以很多人会来参加。”

这样吗。卡米尔心想。难得他还要去到大哥的葬礼上,让那些人看看他憔悴的一面?让他去看那些人装模作样的痛哭流涕,任由那些人看似沉痛地摸着他的脑袋,假模假样地说着他的大哥,安抚他?难得那些人的悼词里面,可以完完整整地写出大哥所有完美的一切吗?他们所写的讣告里面只有大哥的生平,他们不知道自己漏掉了多少东西,他们没有写雷狮的眼睛是稀有的紫色,他们没有写雷狮一提到海盗和自由,眼睛就会发亮,他们没有写雷狮有两颗尖尖的白白的虎牙,他们没有写雷狮吃蛋卷的时候喜欢用舌头去舔……没有。没有。都没有写。那里只有假哭的豺狼和墓碑后的虚伪,七彩的耀眼的玻璃窗,牧师在上面假模假样地说着解脱、复活和永恒的话题。他们不知道自己将一个有血有肉的雷狮就那么硬生生地、强硬地塞进了暗无天日的棺材中。开什么玩笑。卡米尔咬住口腔的内壁,气得浑身发抖。他起身,克制住自己的情绪,优雅生疏地请鬼狐离开了房间,说道:“我不去参加葬礼,您自便。”他关上了门。

他失去了唯一的光。他想,自己真可怜,还要将近四年的时间才能死去。不过也罢,我能用这四年时间来回忆大哥,回忆他的每一句话,回忆他的每一个神态,回忆他的所有,他现在只属于我。只属于我。卡米尔取下来船模顶上的星星,放在了胸口处的口袋里面。万物都有结局,都有节制,有最后和永逝,还有遗忘。不过卡米尔确信他绝对不可能忘记雷狮,他睡觉的时间开始增多,并不是真心想要睡觉,他睡得很不踏实,只不过他老是反复地做那个从紫色天空中下落的梦境,只要睡觉,便是这个梦。

鬼狐问过他为什么一直睡觉。卡米尔说,我梦见我在下落。鬼狐说,每次都重复这个梦吗?卡米尔掀起眼帘瞟了他一眼,说,不是,我是一直接着做这个梦。它是个连续梦。他有意无意地添了一句:我觉得有人在下面等我。

他九岁生日那天,鬼狐把雷狮准备的礼物给他了。是一条红围巾,他想起自己和雷狮偶然间说过,后颈是自己的敏感地带。当时雷狮眼睛刷得亮了,像是小孩子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玩具。他不顾卡米尔的挣扎,一把掳过卡米尔,响亮亮地“吧唧”一声吻烙印在他的后颈,他窘迫的样子让雷狮嘲笑了好久。十岁生日那天是一个带着羽毛的帽子,还有雷狮最喜欢的星星头巾,虽然雷狮没有怎么戴过。他他十一岁的礼物,是雷狮亲手画的他。画上的卡米尔躺在雷狮那张海盗床上,靠着一条手臂——是雷狮的——睡得香甜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过这样幸福的表情,嘴角的笑容显而易见。还孩子气地吮吸着大拇指,另一只手死死地揪住雷狮的一边衣角不肯放开。雷狮的画画水平很高,或者说是费劲了心血,这张图连卡米尔的每一根睫毛和皮肤的纹路好似都可以数得清楚,阳光撒在两个人的身上,色泽暖和且明亮。卡米尔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触碰画上雷狮的手指,那上面好似还残留着他的温度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就是如此,两个人被世间遗弃的孩子挤在一起相互取暖,对视而笑。在他十一岁这年发生了点意外,他一个人在房间时,一个持刀男子劫持了他,他从头所表现的淡漠和冷漠更加刺激了男子;如果不是一个护士把他救了下来,他可能早已命丧黄泉。

正当鬼狐为他清理伤口,眉眼长开些许,有着雷狮影子的卡米尔倏然开口:“你们其实可以不用管我啊——十二岁之前,我不是都不会死吗?”

鬼狐为他清理伤口的手一顿:“卡米尔少爷发现了啊。那么过多的话,我不说了,”他问,“但是,您为什么不希望我们管你呢,您希望我们放任那些人来刺杀你吗?”

卡米尔摸摸自己脖颈的绷带,眼睛终于不像是人偶混沌的玻璃眼睛,他轻声说:“因为啊,大哥他,不是‘死’掉了那么多次吗。那么多次那么多次。我第一次看见他身上的伤时真的吓坏了。他究竟是受了多大的痛苦啊,”他迟疑了一秒,补充道,“我想了解他所承受的所有痛苦。”

鬼狐摇摇头,拍拍他的脑袋:“不可以。我曾经答应过雷狮少爷,一定会保你周全。那是他的命令,他的希望,我绝对不能违背。您懂吗,卡米尔少爷?”

卡米尔在他的手底下沉默着。


明天,明天便是他的十二岁生日。明天我便会离开人间,他不害怕,雷狮都已经离开了,他在这个人世间早已没了牵挂。卡米尔想要把挂在墙上雷狮给他的画拿下来,结果不小心画掉到了地上,边角竟然碎了。卡米尔心疼地捡起来,发现画的颜料背后藏了什么东西,他纠结了很久,撕开了画,是一张光盘,上面写着:

致我最亲爱的弟弟的十二岁生日礼物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雷狮留。

鬼狐专门给卡米尔了一间房间,任他播放影片,桌子前面有着一个提前的生日蛋糕。

当神采飞扬的雷狮出现在影片里,眯着眼睛对着他微笑,卡米尔还是感觉到一阵不可思议。眼前的雷狮是三年前的雷狮,是和现在的他年纪一样的雷狮,他们现在是同龄人,死亡把雷狮永远钉死在了十二岁的十字架上。

“啊,因为是提前了将近四年录的,所以现在呢,我先给卡米尔说一句生日快乐吧!说实话我还真的是非常好奇,十二岁的卡米尔,和我的年龄一样,你是什么样子呢,和我相比,到底是谁高呢?”雷狮所拍摄的地方应该是医院的天台,可以看见天空开始泛起丝丝鲜血般的红晕,他戴着有着星星的白色头巾,随着大风不断地飞舞。

“然后其实,我有一个问题是一直想问的。只不过这个问题,我必须在你十二岁生日这天才能来问,”三年前的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复杂,莫名让卡米尔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,“卡米尔,你恨我吗?”

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穿越了整整将近四年的日日夜夜,自土地里冲破了出来,刺入卡米尔脆弱的灵魂。卡米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陡然加速,一会儿才重新回归平静。

影像中的雷狮瞬间回归原样,紧接着开口。

“那么,我这个录像所要说的重点到了。你听好了,这话我只说一遍。”

巨大纯白色房间里面,声音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耳边,流淌于他的生命河流中。墙壁上所放出的影像,紫色眼睛的少年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对着他微笑,微笑的时候嘴角边露出颗小虎牙,很尖,很白,像是肉食动物。影像中的少年拥有精致到张扬的容貌。他年龄还很小,和现在的他一样,特别是一双世间罕见的紫色眼睛,是一种纯粹的、可以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紫色,紫水晶的清澈,眼里神采飞扬,烨烨生光辉。楼顶的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巾,他深紫色偏向黑色的发丝随意纷飞,给他增添出放荡不羁的味道。他笑得漫不经心,眼皮耷拉着,且带着猫咪般怠惰的味道;这个情景是逆着光所拍摄的,而少年的身后是一轮即将升起的,像是融化的金子的太阳,他站在这轮光圈之间。少年的声音还很稚嫩,又充满着不容置喙的味道。

“如果——我说,我有办法,可以让死去的我复活。

“你要怎么做呢,卡米尔?”

画面“呲”的一下消失了,后面的鬼狐看见卡米尔的动作,忍不住挑挑眉毛。放下手中的遥控器,卡米尔听见背后的鬼狐好奇地问:“您怎么不接着看下去了呢,指不定雷狮少爷后面真的要说,可以使他复活的方法。”

“……没有那个必要。”卡米尔提了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,轻声说,“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哥的脸,所以他是真的死去了。他是真的不在了。他棺材入土,灰尘回归灰尘。不管我们生的这种病再逆天,再奇怪,生死人肉白骨,使死亡之人复活的这种事情。是绝对不可能发生。而且,我能再看上他一眼,已经足够了。”大哥的棺材上面覆盖着泥土,泥土上开出花朵,一棵树木的树根盘旋绕着棺材而生,雷狮的魂魄深深地沉睡着,他亦如进入香甜的酣睡之中;世间所有的吵杂都不能再入他的耳朵,包括卡米尔他的声音。那么我又为何要再去打搅他的安宁呢。卡米尔解释完,与鬼狐擦肩而过,打算回去自己的房间,一觉永眠。

“——那么,你恨他吗?”鬼狐的声音把他钉在原地。

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,雷狮这句隐晦的话到底想要表达什么。

卡米尔没有回头,他沙哑地开口:“怎么可能。我恨自身恨世界恨万物,都是帮他来恨。我怎会恨他,我又怎敢呢。”

他再次沉入梦境,离他十二岁的越近,他在梦中下落的速度越快、藏匿在心底的欢愉同样欣喜鼓舞。他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快乐,下方的那个人在等他,他等了好久,一直等,一直等。他们终于要见面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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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岁的卡米尔死于生日当日凌晨七点。和雷狮的时间相同。医生们来找他。他的模样和雷狮有好几分相像,只是比起雷狮的张扬深邃,他要柔和不少,五官精致小巧,没有任何攻击力,黑色柔软地贴在额头上,柔柔弱弱的,一眨眼看上去甚至像个女孩子。不想骨子里和雷狮一样是把刀;雷狮没有被刀鞘收着,永远光芒万丈,而对于卡米尔来说,雷狮即是他的刀鞘。卡米尔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,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,是孩童还在母亲腹部内所使用的姿势,只不过,他睡在床的边缘,手所做出的姿势好像他的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,他在流泪,也在笑,笑得春风和煦,可抵那十分春光,刹那间灭了风华,美得如同一个被遗弃的世界。甚至泪珠还在脸上没有完全干掉。他的笑容让许多医生陷入了奇怪的情绪,不管是雷狮还是卡米尔,不知道为何,死去之时都在笑。不是讽刺的。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。

所有人神色凝重,一个护士无端泣不成声。鬼狐是唯一一个神色轻松的,他伸出手,轻轻擦去了卡米尔的泪痕,还是自顾自地笑了出来。那个护士问,你笑什么呢?

鬼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笑纹,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丝红晕,眼里闪着真切的温柔:“我只是替他高兴啊,这么久了,他终于落地了。”








【雷狮三年前完整的录像】

“如果——我说,我有办法,可以让死去的我复活。

“你要怎么做呢,卡米尔?”

“……”

“哈哈哈,我开玩笑呢。怎么可能有办法呢。你有没有上当啊?不过,也是的确,不管我们生的这种病再逆天,再奇怪,生死人肉白骨,使死亡之人复活的这种事情。是绝对不可能发生。不过,我想,你在我问你该怎么选择的时候,你多半已经停止了播放吧。根据我对你的了解,卡米尔。 

“既然之后的东西,你应该听不见了,这相机还剩下不少容量。那么我还是说说吧。或许非常肉麻。但是,我还是想说。我真的不怕死,我唯一的遗憾,便是再也见不到你的脸。我会先你而死。我甚至连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都无从回忆。我忘记了。我看不见了。所以我录下了这个录像的最主要的目的,是希望录像中的‘我’,能够跨越四年的时间来见你。其实只是可笑的自欺欺人罢了。

“在我发现自己看不见你的样子时,我第一次感觉到世界的崩溃。我甚至要发疯了。我还从来没有那么失控过,直到你给了我模型,你拉着我的手,我感受到了你的温度。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,世界要毁灭就毁灭吧。只要你在我身边,只要你在。卡米尔。

“我之前问你会不会恨我。虽然我觉得你多半说不会。但是我曾经真的为这个事情纠结过,担心过——然而我不后悔。绝对不会。我感谢那个时候的自己,将你带了回来。

“不瞒你说。在来见你的一天前,我开始做梦,我梦见我站在一片蓝灰色的土地上,我张开手,好像要接住空中落下的什么东西。第二天,我便接住了树下掉下来的你。我那个时候明白了——你将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人,我会用所有生命来保护你。我之后日日夜夜反复做这个梦,最后这几天我才明白,这个梦不是反复做——它是个延续的梦。而我在等你。我在等着你落下。

“还剩三年。卡米尔。你也会坠落吗?从天空坠落,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,你扑进我的怀里,让我可以紧紧地把你拥在怀里。所以,快点,快点坠落、快点降落吧,快点到我的身边来吧,卡米尔。

“用最后一句话,来结束这段你不可能看完的录像吧:我早因你而复活。”



完。





题目:拉撒路。《圣经》里的人物,基督使其在死去后第四天复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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